揽月·岁岁如同梁上燕(1/2)
揽月·岁岁如同梁上燕
“善县县令,秦蓟。”她亮出身份,无视陶擎风呜呜啊啊的求救,道:“谢蘅小姐的案子已经查明了,她乃服毒身亡,死者已矣,请节哀。”
那人的双眼猛地射出凶狠的光,“花言巧语,你也前来送死!”
秦姜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怎样得知她自尽身亡?谢蘅小姐是个可怜之人,虽无人加害,但干系之人,皆是凶手。”
陶擎风此时如见救星,咿咿喳喳又哭又叫,求她救他,却被那只脚踩住头颅,陷进尘埃里,四肢抽搐挣扎,像待宰的牲口。
“……我……没杀她……不是我……”
“在你心中,谢蘅小姐就一定那么坚强吗?她失去至亲,没有祖母庇佑,被爱人辜负,被夫家欺负,怀着见不得光的孩子,此身已陷入泥潭,又无人拉她一把。死对她来说,反而是最好的出路。”
那人摇头,目眦尽裂,“你知道什么!她不会……”
“不会自尽?”秦姜道:“可她就是自尽了。我们已经查明,她所中的[砒·霜]之毒,是向自家药铺索要的,而中毒之时,也是独自在屋中,陶擎风根本就没有下手的可能。
你去过觉海寺吧?那朵野金雀或许是你相赠,被她一直珍藏。那你将花与她陪葬时,有没有看见那个孩子?
——你和她的孩子。他已经七个月了,眉眼像不像你?真可怜,还没出生就跟随母亲而去,你仗剑的江湖天下,他连一天都没见过。
她瘦得皮包骨,你真的没有怀疑过她的死因吗?还是你只能告诉自己,她是被陶擎风所害;你一厢情愿地报仇,认为杀了陶擎风,谢蘅小姐在天之灵就会得到告慰?”
“闭嘴!”那人发出濒死的兽一样的嚎叫。
“谢蘅小姐嫁入陶氏,被人欺负不假,但究竟陶擎风没有加害之心;她所吞[砒·霜],虽是谢氏家主给予,但到底是她自己索要在先;这两方清楚明了。但关于你,有些事我实是不大明白。你与谢蘅分明两情相悦,为何你一直不娶她?既不娶她,为何又行茍且之事,让她珠胎暗结,以致在夫家受尽屈辱?你说为她报仇,但一步步置她于死地的,难道不正是你自己?”
一个将死之人,还能怎样更加绝望?
秦姜今日,在他脸上看到的,就是足以将人拉到深渊之中的绝望和痛苦。
她真心实意地想要知道答案,但并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只是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却仍一言不发。
“张仇。”
苏吴忽然开口,却叫出了他的姓名。
秦姜一愣,也不知他是怎样知道,更不知自己为何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苏吴道:“菩提剑张莲璞一生高洁正直,赤诚坦荡,坐化前留下‘戒嗔戒贪、不藏奸私’之语,为本门传承。他的后人,本该光明磊落,怎么会做出杀人泄愤之举?”
秦姜终于想起来,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谢蘅早死的两个母亲,都出自张氏,而这个张氏,到如今只有一个后人,就叫张仇。
仇,取意代代不忘谢氏欺辱之仇。
背负着这个名字长大,被强行与这滔天之仇绑在一起的他,从出生之时起,就失去了与谢蘅结成连理的选择。
“我不过是一个……给先人蒙羞、负尽身边人的败类罢了。”
张仇空洞的神情有了一丝裂纹,山崖之上,他的鬓发被吹得散乱,眼眶是红的,身子也佝偻了下去。良久,他再度开口,“你说得对,最该死的是我自己。如果没有我,阿蘅不至于死。”
他闭上眼,神情似哭泣,但却再流不出泪。
陶擎风抓住时机,从他脚底溜走,连滚带爬,也不知哪儿生出的回光返照的力气,逃向秦姜二人的方向。
张仇睁开眼,冷漠地看着他的背影,举起手中长剑。
劫后余生的狂喜凝固在陶擎风的脸上,他圆睁的二目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低头看着贯胸而入的剑身,脚尖尚无法着地——他被钉死在了树干上,就在秦姜身旁。
夜风吹彻人的肌骨,张仇脏污的衣袍随风鼓动,他向着最高处走了两步,擡头眯起干涸的眼,望向中宵明月,似乎那不是月亮,而是耀眼无比的太阳。
秦姜失声,徒然伸手欲捞,却心知可笑,耳畔传来切切嘈杂的喧嚣人声,火把的光亮摇摇曳曳,越来越近。
“你气海凝滞,脖颈瘀斑,手腕处有黑紫圈痕。”久不出言的苏吴却突然再次开口,“你中过‘归期’之毒。”
“归期?”秦姜不解。
“百越之地的水上人家,女子自行择夫,通常是一些游子远客,丈夫出门之际,妻子问清归期,施于此毒,丈夫若在期限内归家,便能服下解药;若迟迟不归,毒性发作,便再难生还。”苏吴道:“但制作解药需用当地新鲜的毒草,且过一时三刻,解药空置便会失效。在善县,归期之毒根本无法可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归期……?”张仇喃喃。
秦姜却彷如灵犀一点,千头万绪突然之间有了一丝明亮天光,道:“那日她在漪园,等的人是你!她想让你活下去——张仇,她想让你活着。”
张仇却摇了摇头,“她恨我,她要我死。”
“她想让你活,”秦姜道:“你身中剧毒却能活着,就是证明。那归期之毒,原本就是她下的,也许某一刻,她恨着你,想与你一同赴死;但她后悔了,她把鲲卵给了你,你服下后这才没有中毒身亡。”
苏吴皱眉:“……鲲、卵?”
“那枚珠子有解毒奇效,这归期之毒,它未必不能解。”她道。
有一瞬间,苏大夫俊俏好看的脸上似乎浮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若真要形容,秦姜愿称之为“忍无可忍的嫌弃”。
苏吴道:“这样怪诞的名字,亏你想得出来。”
忽然火把的亮光一闪,有几人一面嘶喊着“少爷”,一面冲出来,都是陶府的家丁。他们目瞪口呆围着陶擎风耷拉着脑袋的尸体,七手八脚地拔剑,而对着张仇,却犹豫着互相推搡,不敢上前。
张仇站在丈余之外的崖边,冷峭地凝望营营众生。
“恨与不恨,我并不在意。只是没有阿蘅的世间,了无生趣。”他道。
最后,他伸手揽月,坠落前,空茫茫的眸子里盛满了失落已久的笑意,“我骗她的,其实那是匿云珠。她傻乎乎的,就信了。”
众人争先恐后奔向崖边,却没有人能捕捉他的身影。崖下是翻涌的河水,流出善县,流过宁州,一直流向百越之地,那里的水上人家,依旧在唱着“君问归期未有期”,庆贺如约而至的夜行归人,悼念永无归期的他乡之客。
最后一丝长夜尽了,秦姜怔怔地盯着崖畔孤岩的轮廓,岩上隙间,有柔婉的草脉生长。她借着月光、天光与火光,极艰难地辨认出那其中鲜黄的野金雀花,而苏吴在她身旁,安静地遥望远方巍巍的山峦,各自有难以言书的心意。
不知过了多久,苏大夫才长长叹息一声,不知是惆是怅,“匿云珠啊……”
秦姜问:“原来你是为了找这东西?”
天光泛起了鱼肚白,山岚雾气漫漫,两人缓缓下山,不知是不是天色映衬,苏吴的面色更苍白了。山中湿重的雾气比往常更为寒冷,打湿了他长发的发梢,眼睫眨动间,似乎也投下氤氲的水汽。
秦姜不禁问:“苏大夫,你身子不大好?”
“老毛病。”苏吴一面慢行,身后马儿时常凑过来嚼他的衣摆,“若是有匿云珠,兴许能治一治。”
“你为何会知道这东西?”她好奇。
他笑而不答,转而道:“折腾了一夜,大人可别忘记恩赐新匾——我想好了,还题‘悬壶济世’四个字吧。”
秦姜觉得他有转移话题之嫌,但经他一提,也觉疲倦。好在松竹轩早有轿子备在山脚,吩咐了善后事宜,她坐上轿,在晃悠晃悠的瞌睡中里,回到了衙门。
翌日升了二堂,秦姜传来陶、谢两家的几个相干之人,简单地将案子了结。如今谢蘅、陶擎风夫妇双双身亡,也没什么主告被告,两家都是苦主,泪眼看泪眼,从前是谢氏喊冤,现在成了陶氏受罪。唯一的凶手张仇也坠崖而死,今日将两家传唤到二堂,不过是给个缘由。
“陶谢本是姻亲,只因内宅阴私,最后酿成惨事,两家都有过迁。谢夫人并非被夫所杀,那日漪园相见,本是二人偶然遇到,言语不和,陶擎风愤而离去。证据就是他下颌处的伤疤——那是被园中西门带刺的椒树所伤。他从西门离开,只因为此行出门,就是要去城西的行院。试想一个要去寻花问柳之人,怎么会特地先赶去漪园与感情不和的妻子相会?
[砒·霜]之毒发作时间短,谢夫人明显是于当日晚间,服毒身亡。至于她为何会得此毒药……”
秦姜锐利的目光钉在谢胜身上。
谢胜忙一揖到地,告罪道:“是草民无知,草民有罪。只因侄女到家中药铺索药,说屋里鼠患严重,因此草民才首肯将药给她,怎能想到她竟然……唉……”
回应他的是县令意味不明的神情。
“大人!”陶公哭倒在地,指着谢胜,“都是他家门风不正,养出不守妇道的女儿,害了我儿啊!我夫妻年过半百,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他被那奸夫所害!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再没活路了!大人为我们做主!”
“住口!”秦姜一拍惊堂木,喝住陶公:“谢夫人冰清玉洁,你们为流言所惑,将她赶回娘家,若不是这一番糊涂行径,哪会使他夫妻双双而亡?妇人怀胎,本就各有不同,谢夫人不过是胎象稳健,胎儿略大,你们便捕风捉影,闹出什么奸夫;如今人死家毁,尚不悔改,还欲污蔑儿媳清誉,若不是看在长者为尊的份上,本官定要治你一个治家不公之罪!”
陶公嗫嚅,欲言又止,只得恨恨甩手。
“本官已查明,杀死陶擎风的凶手是个行走江湖之人,年少气盛,听说善县这一桩公案,只以为是恶夫杀妻,便见义勇为,误杀好人。”秦姜又道:“但天理昭彰,报应循环,武林中人行事偏激,以致天罚,不慎跌入悬崖而死,也算报了你陶氏之仇。”
“此案已了,望从此两家解开嫌隙,莫要再生事端。此案牵涉四条人命,可大可小,本官秉公断案,为的是告慰死者,保全生者,若是你两家还嫌不够,再闹起来,有多少家底可填这人命官司?到时惊动府里,可就不是本官能说得上话了。”
一个大棒一个枣,囫囵把这案子填了,这就是秦姜所能做的。两家都不干净,真追究起来,免不了治谢胜一个递刀杀人的罪过。那药耗子的[砒·霜]份量能有多少?何至于给整整一包?摆明着有成全谢蘅死志的歹毒之心。究其原因,恐怕一来怕流言中伤谢氏清誉,二来借谢蘅之死,索回嫁妆,打得一手好算盘,到底不过是欺负无人庇佑的孤女罢了。
更不用提陶氏,若没有陶擎风的那几十个莺莺燕燕,谢蘅不至于终日受气,家中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儿子整日寻花问柳不闻不问,却怪儿媳拢不住丈夫的心。陶擎风那包残余的堕胎药还在衙门里放着呢。
至于张仇——秦姜觉得,没必要将他扯进来,给个“无名侠士”的名头就够了。
他已经摘到了天上的明月。两人生不能连理,死不能同xue,希望魂魄到了地下,奈何桥上相携而行,下辈子还能再续前缘。
结案后,吕椒娘笑话她,“大人这案子断得真好,稀里糊涂地起,稀里糊涂地结,只摘头尾两段,把中间一大截子一笔勾没了。”
秦姜道:“我私心里希望谢夫人走得清清白白,张仇也不堕侠士之风,若还原案件本来面目,多生事端不说,他两人又要遭世人多少唾骂。”
吕椒娘叹息道:“还是如今江湖式微,才将十几年前的旧怨延续至今。若是一百年前,我们武林众派就是整个天下,按谢氏以前的行径,早早就被灭门了,斩草除根,那谢蘅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哪还来今日这些破事。”
秦姜多看了她两眼,惊悚地发现夫人脸上竟然带着颇为怀念的感慨之情。
“怪不得说武林豪横,你们拿刀拿剑的人,都这么不讲理么?”她道:“若视王法为无物,随心处置他人命运,岂不是乱象丛生?”
椒娘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不过与朝廷法度有所不同而已,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杀人越货的。我记得我爷爷曾讲过,当时宿盟主尚在,完善了武林盟的许多刑律,对各门派约束得也非常严谨。你道现在朝廷刑典里多少条,其实都是沿袭当时武林盟的刑律……要不是宿盟主想不开,如今的江山可能早就易主了。”
“慎言。”秦姜皱眉。
去宁州公事的捕快终于回来,带来了已经迟到的消息:“大人,都查明了,宁州有一户学武的殷实人家,据说有家传绝学,只是因家主身死,已然没落,家中只有一个年轻后生,名唤张仇。
小的们去时,张仇并不在家,说是跟随镖局走镖,去了漠北,算算日子,这几日就要回来。张仇爹娘俱在,还有一个祖母,说是前些年有疯症,逐渐好转,结果半年前又犯了,因此家中很是凄凉。对了,小的们还打探到,这张家,正是十六年前与谢氏有姻亲,后来却闹出数条人命的那金湖庄张氏。故此小的们推测,是否是张家寻凶杀人。”
秦姜批了半日的假,让他下去休息,长叹一声,让丫鬟端来火盆,将所收的谢蘅书信,尽都烧了。
有些事她并没有全然清楚。比如谢蘅为什么会存着水上人家的女人才有的‘归期’?出嫁之前,两人书信渐绝,缘分将尽,谢蘅又是怎样有了他的孩子?张仇是否为了谢蘅,向家中争取过?
答案注定随他们的死而被掩藏。她只是有些好奇,但并不是很想知道,毕竟那是属于当事之人的过往,是他们彼此之间的秘密,无论怎样阴差阳错,都已经盖棺定论,再无转圜。作为旁观者,她能做的只有在被湮灭的故事上撒一抔黄土,让他们彻底成为过去,不要再被搅动尘烟,做后人谈资。
丫鬟兰儿默默站在廊下,伸头想看大人烧的什么,又不大敢。
梅儿姐姐错把巴豆当成黄豆指给她,她又把它们添了马槽,一连好几日,衙门里的马个个跑肚拉稀,没有能出公干的,为了兰儿挨了众衙役好一顿骂。不过奇怪的是,受罚的并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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