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下(1/2)
第6章下
此刻,张明铛坐在宽大舒适的椅子上,往窗外眺望。斜阳一点点黯淡下去,夜色慢慢弥散开。那象是少年时学水墨画,一滴墨汁落在水中的情景:洁白通透的一切渐灰渐黑渐深渐浓,到最后,成为一种极纯粹的颜色。她最喜欢这一刻,天黑得透了的这一刻。当那黑色仿佛羽翼将整个大地完全覆盖的时候,她的心里升起一种大事落定的安详。有时候甚至会满足地叹出一口气来。因了她喜欢这纯粹夜色的缘故,在她住所的方圆几里之内,入夜不点灯,用火也极小心,尽量避免光线。这一条古怪的寨规被二当家的解释为锻炼一干兄弟的目力和耐力——当然,他们这些方面的提高当真非同小可,这些年来和各种势力交锋,有好几次因了夜色降临而扭转颓势,突围而出。在对手看来,一旦夜色降临,他们的战斗力就会妖异地提高,势不可挡。于是,对这一寨规本来略有抱怨的一些人也开始和他们的大当家一样,迷恋这夜色,甚至,他们中的某一些,开始崇拜和依赖这夜色。外围那些被允许点灯的人们也自觉地放弃权利,近两年来,一到晚上,这个山寨就完全沉浸于黑暗和寂静当中。这样一股土匪,在山外的人看来,反常到妖异——这是东北,冬季气温可以降到零下数十度的东北,没有火光带来的温暖,那确实是阴冷可怖,鬼气森森。
传说永远是被扭曲夸张,不可靠的。山下的人们传言这帮人不睡炕,吃生食,喝雪嚼冰;传言夜叉王在满月天气里,对着月轮一啸,月盘就会象灯一样被吹灭;传言只要被夜叉兵冰冷的手指触摸一下,活人的阳气就会象烈日下的水珠一般,被转瞬收干。这些传言在这片土地上流传的时间不过五六年,可其强大程度却不亚于那些存在了数千年的本土传说。入夜以后,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半大娃子们歪在炕上,说起这些,怕得发抖。越怕却又越说,越说又越怕。那传言被反复咀嚼和加工,让夜叉王的这支队伍和东北大大小小别的绺子不同,蒙上了极浓厚的鬼神色彩。
这一切正是张明铛想要的。人们对未知的力量和气息有着出于本能的恐惧,却又有着潜意识里隐约的渴望。每个人身上都潜藏着两个自己,一个向往安宁与秩序,另一个,朝着刺激和禁忌而去。现如今,她游走于这两者之间,在界限的边缘一步一步踏着,仿佛刀尖上的舞蹈。这数年生活,完全颠覆了她繁华到几近奢靡的过往。多少次死生一线,多少次以为自己就将伤重不治。就连弥留,呵,她不幸或者何其有幸,在四十不到的年纪,已经体验过三次弥留光景。那些绝不一样的体验令她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是作为张家的女子,不是作为某个盛名之下的符号,不是作为别的任何东西,仅仅是作为一个生命的单纯存在。除了脸上这条狰狞伤疤以外,她的身体上还有多处伤痕。枪伤、刀伤、跌伤,还有别的什么。每一条伤疤带来的尖锐的□□的痛楚都清晰地留在了记忆当中。但,从来不悔。
是的,从来不悔。即使是曾经赖以生存的容颜在镜子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夜叉般的形象的时刻,也不曾后悔——即使惊痛,即使惶恐。可是,也正是在那容颜尽毁以后的时光里,她才真正感觉到灵魂里那个最深的自己,才活得更加的张扬恣肆。从小到大,她接受的教育都是“以色事君,色衰而爱弛”,故,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件便是努力保留颜色,以争取更长远的恩宠——只不过和后妃不同,她们所做的是将来自不同人的恩宠变现为物质利益。而现在镜子里的那张脸,将那所有的一切全都打碎。她似乎是失去了在这乱世里求存的最大凭依,呵,在伤愈以后,刚看到镜子里的时候,那种惶恐和凄然真是难为外人道。
可是,那又怎样?那段时间,她和二三十个兄弟,五六条枪,龟缩于某个隐蔽山坳,被另一山头的某位掌柜的追杀。她完全没有时间和余力去为一张脸伤春悲秋。是,在开始的最初,拉出这一小股人马,多少利用过身为一个美貌女子的优势。可到得这个时候,这优势早就让位给了生死与共的利益牵扯。她和她的队伍摆脱困境,逐日壮大,靠的是她的智慧和力量,同颜色再无干系。
当颜色不是在渐变中褪尽,而是在某个瞬间忽然消亡以后,张明铛竟然得到了巨大解脱。她挺直高挑却纤瘦的脊梁,在残酷得仿佛原始洪荒一般的乱世里,撕咬拼杀,博出一条血路和活路。且,还活得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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