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上(1/2)
第9章上
第二天,小凤仙到隔壁去见了刘勇。说是隔壁,却也足足走了三十分钟才到。不过,在春天的早上,踏着晨雾,看阳光一点一点,从容地占据一寸一寸领地,耳边回响着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啭,这样的行走,是让人非常愉快的。而刘勇的存在,也是让人愉快的——纵然,他也已经老去。赴美之后,刘勇一直在NapaValley耕种,身体不错,情绪也不错。他就像是一块岩石,凝固在了时间里。若莲过世以后,刘勇将她葬在了一大片开阔的葡萄地里,背后是远山,前方有溪流,簇拥她的是浓艳的绿以及从春到秋都沙沙响个不停的阳光的脆声。而刘勇,整日整日在地里消磨。绝大多数的时候,他干活;偶尔,也坐下来歇息一阵。从黎明到傍晚,日复一日。他已经很少说话,甚至也很少笑。但周围的邻居们并不觉得他奇怪,更没有人畏惧这个始终沉默的老人。他的友善似乎不需要表达,人们就可以明白。当然,他的葡萄园也明白——刘家的葡萄在NapaValley是数一数二的棒。不过,他们家的酒不是。刘勇的爱好只是耕种,并非酿造,更非经营。当年的那些苦苦钻营实际上都不过是一种向上挣扎的姿态。当条件终于许可,他固执地做回了一个简单的农夫。刘大宝则始终没有学好酿酒,尽管他已经很努力了。最后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成了一位酒商。刘小宝从事的是同这片土地完全没有关系的工作:他是一个职业棒球手。几年前退役了,开了一家体育用品商店,生意不好不坏,但日子过得十分肆意。他娶了一位黑人太太,是个歌手。于是,刘家的葡萄除了极少一部分用来酿不那么好的酒自家人喝以外,绝大多数被邻居们收购了。
刘勇在田间看见了慢慢走过来的小凤仙。他没有迎上去,但是停下了手里的活,摘下草帽,擦了一把汗。他今年已经73岁,50年前,从小凤仙坐上他那辆人力车开始,他的命运里发生了无数穷尽想像也无法预见的跌宕。那些过往,那些所有,那些隐秘的心事和低着头努力一步一步走下去的岁月,统统化为沉默。他永远不会问出“WhoaI”这种问题,估计就算重来一世,大抵也是这般。这样的性子,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的若莲,都未曾有过怦然心动的那种雀跃。但是,他仿佛是这原野上的一棵树,沉默地一年一年生长,慢慢变成她血脉相连的一个部分,成为了她的家人。
若莲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年里,与李子明在NapaValley偶遇。其实,自日本战败之后,想要联络他已并不需要登天手段。但,主动联络这回事,好像不是若莲的考虑范围。在这段关系中,她从来只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即使也会挂念,即使也会恍然出神,即使——当生活安定下来,可以坐在廊前翻一本书的时候,会想起过往时光,斯人音容笑貌如在目前……可还是默默地翻过一页书去,静静看日影往前移动一分。她从来不曾想到过,在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命运还为她准备了这样一份小小惊喜。
那是1975年,她年近80,被确诊为肺癌中期。她拒绝了手术,采取保守疗法。治疗效果并不好,但是也不算坏——部分延缓恶化程度,减轻了一些痛苦,但终点已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在这样的日子里,只要天气晴好,刘勇都会用轮椅推了若莲去户外。沿着镇上的街道看看人,到田野里看看云和天。有时会在树荫下坐一坐。若莲的嘴边总有一朵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待这个世界不无眷恋,但慢慢生出了一种疏离和告别。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和李子明重逢的。那是初秋,葡萄藤上已经开始缀了累累果实,但还青涩着,一粒一粒挤挤挨挨,硬梆梆的。若莲坐在轮椅上,戴了顶美丽的白色遮阳帽。阳光从头顶的树荫中漏下来,在她的裙子上印满暗色花纹。李子明从田野的那一头走过来,满头霜发,腰板笔直。他是和家人一起来NapaValley旅行的,他的某一个孙子在加州念大学,刚刚毕业。他们一家参加了他的毕业典礼,顺道来这著名山谷小住。这是他们抵达的第二日,李子明一个人出来散步。顺着绿色葡萄田中的小径走走,他打算走到最近的一幢房子附近就折返。日光强烈,他擡起手来在眼前挡一挡,眺望他的目标。
他看到了若莲。真奇怪,他就这样认出了她。那明明只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年妇女的轮廓,可他就是知道那是她。平静地知道——并无什么汹涌激烈的情绪,并无什么忐忑不安的疑真疑幻,甚至并无迅猛而至的,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他平静地朝她走去,并且他也知道若莲此刻心中所感与他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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