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上(1/1)
第13章上
这一趟旅程,对于云铛和雪铛来说,绝不愉快。无他,晕机晕得实在要死。恶心,呕吐,冷汗,头晕,所有症状全都齐了。几乎是从起飞吐到降落,真真正正面无人色。尤其,这还是一次长途飞行,中间不幸还遇上了好几次强气流。她们的症状严重到空姐不得不将其挪到头等舱,以便平躺以及输入生理盐水。若非她们执意坚持加上小凤仙据理力争,她们俩甚至会在某中转机场被送入当地医院救治。
“真是一次奇妙极了的经历。”两年以后,在一个party上,双胞胎两眼闪亮地向人叙述这一段飞行:“我们买的是经济舱的票,居然坐了头等!并且,还有数人专门服侍!个个年轻貌美,其中一个甚至还有建筑师资格证!!”小凤仙当时也在,听到这一段话乐得差点端不稳酒杯。其实,她应该能预见到双胞胎对这事的观感的——抵达那当口,她们俩几乎是被几个空姐半扶半抱半拖地下了飞机,脚一踏上平地,云铛气若游丝地说:“这就算好了。幸好我们没有坐船,不然这会儿还不知在哪漂着呐。”雪铛曰:“对。据说晕机的人多半也晕船。”云铛给她接上去:“并且,晕机一定比晕船有趣些。”虽然两人讲的都是中文,周围的空姐还是忍不住莞尔。这一路上,虽然她们着实给空姐们添了不少额外的麻烦,但真没一个人讨厌她们:从不抱怨,即使是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她们也从来不曾抱怨□□。但凡一息尚存,就时不时地调侃与自我调侃。当小凤仙翻译给空姐们听的时候,人人都觉得这两位简直堪称开心果——就算这果子被晕动症折磨得干瘪下去了,还是开心的。到得双胞胎在美落地,奇迹一般飞速熟练使用英文以后,她们俩受到了社交界的高度追捧。云铛和雪铛发自肺腑的没心没肺被周围所有人由衷喜欢。有人说她们天生就拥有美式的乐观和天真,这在保守谨慎的东方人中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奇葩。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这奇葩是从怎样的现实中生长出来的。小凤仙自认为熟知她们,其实所了解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有无数东西,除却她们彼此,无人知。也,无人问。
当然,无论是谁,到了一定的年纪,总会有那么一些独自战斗的经历,总会有一些无法让任何人分担的隐痛与压力。双胞胎至少还有彼此,且因为她们的世界里从来不曾真正有过男主角,所以,她们很大程度上地拥有彼此。而宁秀,只有她自己。
宁秀接到小凤仙的电报的时候正在洗碗。斯是黄昏,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邮差蓝色的身影映在黄红的天幕背景下,宛若画图。她听见了门铃响,停下手,身子却没有移动,任先生穿过花园去签收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者说期待什么——母亲,会来吗?应该不会吧,即使是将数年来的心中惦记向小凤仙做了那样一场倾吐,却并没有要邀请她的到来。这数日里,宁秀常常神思恍惚,或许,应该邀请母亲过来吧,可是,又不敢——她并不确定自己真的能够和燕飞相处。这如许多年的思念,很难保证不是叶公好龙。那么,母亲,会不会自己决定过来呢?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春日雨后原野上的荒草,蓬蓬勃勃,一日更胜一日地疯长,根本无法遏制。就在前天深夜,躺在床上的无眠时分,她还设想了如果母亲真的到来应如何安置,带着点孩子一般的雀跃和期待,尽情设想着。可是,早上醒来,又觉得忐忑。年少时候那些痛那些伤虽说已被时间冲刷得褪了颜色,不复尖锐,可到底还在。即使影像绰约,细节模糊,一经想起,胸口仍难免钝钝地痛。就仿佛那里曾被人捅过一刀,伤口或已痊愈,阴雨天气对景还是会用种种不适来提醒它的存在。或许,母亲不来会更好一些,国内形势已经开始转好,母亲又不谙英文……
然而,当她展开电报,确证母亲不会来的那一刻,她还是觉出浓浓的失落来。默默地擦了擦手,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将电报展开,再看了一遍。没有燕飞的名字。宁秀只觉得面孔有些发木,胸口憋闷得想叹气却又叹不出来。啊……她清楚地知道,今生团聚的最后一丝可能性已经消失了,无声无息。宁秀开始觉得后悔——黄昏终于变作夜色,浓稠的黒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蔓延,将她紧紧包裹。她恨自己的软弱和摇摆,呵,自己太不象张家的女子了。在她的印象中,姐姐妹妹、妈妈姨妈,甚至她见过没见过的侄女们,没有一个是这样的性子。她们好像永远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们好像一个个从来不曾后悔过。而自己,却常常在后悔——常常想如果回到人生的某一个点去从头来过就好了。啊,自己好像总是在做错事,对母亲是这样,对儿子……啊,她的长子,生命中拥有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这样。这一刻,宁秀对自己充满厌弃。
先生去厨房洗完了剩下的碗,为她扭亮了一盏小灯。黄色的温暖光线从背后射过来,仿佛一个有形怀抱,拥她入怀。她觉得稍稍好过一些,拿起电话,拨给宁平。电话响了两声又仿佛被火烫一般,放下了。该怎么同宁平说呢?宁平是跟外婆长大的,母亲于他来说,纵是不再怨恨,却也并无什么纠结情绪。外婆的过身对他来说,情绪冲击还更大一些。宁秀发现,她已无人可以诉说。于是,她只能默默地将电报抚平,夹在一本厚厚的词典里。那是一本英文与意大利文对照的词典,家里没有一个人会意大利语,那个想要学意大利语,将这本词典漏在她处的故人,早已变成岁月里一张褪尽颜色的旧相片,不要说面目了,就连轮廓都不复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