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下(1/1)
第13章下
彼时,她刚刚赴美,在宁平的建议下选学了护理。在当时那个时代,就算是在美国,女子的工作机会也并不多,可以选择的职业范围非常狭窄。虽然外婆给出了一笔钱,但宁秀知道,从离开家的那一刻开始,立命安身就全看自己了。哪怕是走回母亲的老路,也得走。临行之前,张雪亭与她有一席长谈,普通家庭中那些殷殷嘱托和絮絮叮咛一句也没有,外婆只是将一段人生展开来,给她看。
那是张雪亭自己的人生中一个薄薄的切片,那叙述平淡极了,只差一步就要朝寡淡滑去。可宁秀的目光仿佛能够穿过遥远岁月,看到当初的张雪亭。那时的张雪亭十五岁,自然还非常年轻,皓齿明眸,初初长成。对未来也许还是怀着点渺茫的幻想的,认命那是后来的事。其实不止是她,早期的张月如也有一点镜花水月般的幻想——不是针对她自己,她这一生也就罢了,而是针对女儿们。曾经,某个心情比较好,生活比较安稳的刹那,也不确定地幻想过是不是有一条不一样的路可以给她们走。故,并不是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让她们女承母业。张雪亭提供给宁平看的,是张月如做出决断的那三五天。这个时间很短,因为现实根本不允许她们母女多作纠结。和所有的类似故事一样,一定有人有事催逼,但说真的,似乎又不能仅仅地怪到那一人一事上。时隔多年,张雪亭的叙述十分客观,客观到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我不怪那个人。”她说,“不是那个人就还会有别的人。甚至,我可以说是幸运的,那个人说来应该还比别人好一些。并且,就算没有那个人也没有别的人,当然这种可能性非常小,我是说就算是侥幸地没有那个人也没有别的人的话,当初的我们也不能活下去。”是的,没有姓氏没有家族也没有可以换取衣食的一技之长的女子,在那个时代,要独自活下去,是不可能的。是,可以嫁人,无论好歹,换取一个姓氏作为依靠,也许可行。但这恰恰是张月如最后的一点坚持了——她不要再在自己身上冠上任何一个姓氏,因为这姓氏或可令人茍安,但同样拥有随时取走性命和自由的无上权利。这个,对于张月如来说,比出卖色相更可怕。
张雪亭十分认同这一观点,即使当初年轻如斯。所以,她不但走上了这最后的一条路,还令张家以此传家,且并不自认残忍,外间世界各种杂音,统统宛若风过耳。
那样一个人生切片令宁秀明白,外婆给予的庇佑绝非其义务,且,无论走出多远,无论燕飞做出过什么,她有还清养育重债的责任。这同愚孝无关,甚至同孝不孝都无关,这只是她们家的生命法则。只是,她到底没有尽到这责任。赴美之后,她的学习不可谓不认真,她后来的工作也不可谓不努力,只是造化弄人,她在极漫长的一段光阴里一直身处困局。虽说不至于潦倒,但竟拖累了不少人,比如宁平,比如小凤仙。当然,在最初,她并不知道会这样。
在培训班学习护理的时候,宁秀什么都没想到。当时固然有身处异国文化的忐忑,也还多少有着跳出樊笼的雀跃。她终于拥有了一个正常的女性密友:护理班同一个小组的Jane,她出生在新泽西,和父亲一起来了这边。她父亲有一个淘金梦,而她有一个歌剧梦。故,她的书包里一直有一本意大利语词典。她说,总有一天,她会站在百老汇的舞台,唱出所有的光荣和梦想。
而今,这一切都在岁月里散尽。唯一剩下的便是这本周围所有人都不会去翻的词典。宁秀多年来已经习惯了它在手边:有时做镇纸,有时夹点零钱或别的什么,比如此刻的电报。当然,也有那么几次,与先生发生争吵的时候,歇斯底里地,试图用它砸破对方的头。难得的是,在漫漫岁月中,它竟然跟随她从一地辗转至另一地,不离不弃。
燕飞并不知道大洋的另一边宁秀心事的千回百转,即使知道,她也不会有团聚之愿。诚然,也思也想,可这思这想更多的其实只是一个符号,或者说是自己记忆里的一段旧时光。而现实,同那符号也许并不对盘,同那时光更是距离遥远。共同的生活是需要时间去缓慢磨合的,否则,相见还不如不见。呵,当然,当然也不是不贪恋那一点温暖的——如今的上海,燕飞放眼望去,似乎已成一座空城。母亲已逝,姐妹远走,唯一剩下的入画,别说来往了,就算是精神支撑的作用也起不到。有时候也想,也不知道这后半生到底还有多长,未来无数个孤单的日子该如何挨下去呢?
又一个大风天气,燕飞在摇摇晃晃的电车上听窗外呜咽的、呼啸的风,再度裹紧棉衣,一缕白发从盘好的发髻中漏了下来,在面颊旁扫来扫去。不用揽镜自照,她也知道,自己眼下这个样子,落在旁人眼中,堪称凄凉。是,旁人怎么想现如今早已不再重要,可是自己呢,自己如何想?不再需要谁,也不再被人需要——哪怕是早年间被这世界被男人们以原始本能的方式需要,现在想来,都还要好一点——活下去,还有意义吗?对了,也不是完全不被需要,至少小军还是需要她的。虽然那小小的人并不知道。燕飞的心里重又燃起一点点活气,摊开双手来看了一看,除了这个,也还可以做点别的。听说有个火柴厂在招女工,街坊间凡是没有事做的人都可以去登记。糊火柴盒应该不会比年轻时描绣样更难吧,应该去试试看。就是不知道这个年纪人家还要不要呢?对了,自己今年多大了?五十八?六十?啊……在岁月中被忘却的年龄问题浮上来,困惑着她。然后又有些震惊:在毫无知觉中,就要正式迎来晚境了吗?